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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黑夜(hēiyè)给了我黑色的(de)眼睛，我却用它寻找光明(guāngmíng)。”在我看来，诗人顾城《一代人》的这两句诗，所描述的远远超出(chāochū)了一代，也超出了人，可以说是整个地球生命的缩影，是生命演化漫长历程和必然方向(fāngxiàng)的写照。在几十亿年的地球历史里，凡有阳光到达的地方，就有生生不息的向往，直到人造光的出现。确切地说(dìshuō)，从现代工业照明的出现开始，事情似乎渐渐走向了反面。 1882年，纽约，曼哈顿下城，距布鲁克林(bùlǔkèlín)大桥不远的(de)珍珠(zhēnzhū)街255-257号的一栋建筑里(lǐ)，曾(céng)发生过人类历史上最低调又最重大的变革之一。如今，墙面一块不显眼的铜牌告诉人们，这里是世界上第一个集中化的商业发电站，由托马斯·爱迪生筹建，来为他于1879年研制成功并申请专利的碳丝灯泡提供所需的电力。自此，地球的夜晚变得一天比一天灯火通明、绚丽(xuànlì)辉煌。 瑞典生物学家、蝙蝠研究专家约翰·埃克洛夫(kèluòfū)在《黑夜(yè)宣言：关于光污染对古老生命节律的(de)(de)威胁》一书中(yīshūzhōng)揭示道：我们如此热衷于照亮我们的星球，其原因之一是我们对黑暗(hēiàn)(hēiàn)的恐惧。人类是以视觉为主的动物，人类活动依赖于光，光是生存的保障，也(yě)是安全的保障。黑暗是光明之缺失，恐黑是深植于人类生理基因和文化传承的自然反应，是人类生存的本能反应。我们受限的夜视力会让我们对隐于黑暗中无法辨认的一切产生恐惧。身处黑暗中时，人们更加害怕孤独，渴望陪伴，即使(jíshǐ)是盲人。从理论上讲，盲人比正常人更适应黑暗，但如果他们了解(liǎojiě)到关灯或是天黑的信息，也会在黑暗中滋生被冷落的感觉。恐黑，可以说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天性。 《黑夜宣言：关于光污染(guāngwūrǎn)对古老生命节律的威胁》,[瑞典]约翰·埃克洛夫 著,王凯梅 译,中信出版(chūbǎn)集团2025年出版 因此，在自然的(de)光亮之外，人们很早就利用火来照明，从火把、火堆，到(dào)蜡烛，到煤气灯、煤油灯。因为火的局限性，它对人类作息规律的影响并不大。在雷诺阿描绘19世纪巴黎夜生活(yèshēnghuó)的油画中，我们(wǒmen)看到人造光在城市延伸：街道两旁高耸的煤气灯柱、红磨坊上方悬挂的枝形吊灯，入夜时分，人们提着点亮的灯笼(dēnglóng)走出(zǒuchū)家门，走上(zǒushàng)街头，灯光沐浴整个城区。瑞典画家尤金·扬森笔下斯德哥尔摩的夜晚则是在电力普及(pǔjí)之前 “油（气）电混合”的景色(jǐngsè)：街道上已有零星的电灯照明，而(ér)昏暗的煤气灯倒影(dàoyǐng)在水中，深蓝色的天空笼罩着漫长的夏夜。“昼短苦夜长，何不秉烛游。”现代世界的人们与《古诗十九首》中的中国古人一样，在易逝的光阴(guāngyīn)和片刻的欢愉之间流连忘返。人造光映照出城镇的面貌，并重塑人类的生活，人们开始向着夜间活动沉浸，并且越睡越晚。 无疑，电力是改变人类生活方式的(de)(de)(de)最具革命性的发明之一。正如埃克洛夫所说，电力推动工业发展，工作(gōngzuò)条件改善，同时带来商业和娱乐的繁荣。商店营业时间延长，灯火通明的商店橱窗里摆放着诱人的商品。接着，电视机出现了，随后是居室和楼厦间肆意闪烁的荧光屏，以及人手一部的智能终端。城市像火光，吸引(xīyǐn)着人们(rénmen)如飞蛾一样涌入；未来如明灯，或说，明灯就是(jiùshì)未来。人类自古至今想要征服黑暗的愿望实现了。谁会在这种时候想到灯光也(yě)会带来伤害？爱迪生被当作“点亮黑夜(hēiyè)”的英雄受到世人景仰，人人都朝着被灯光点亮的未来阔步前进。 人类照亮世界的(de)执念，使我们的地球(dìqiú)从外太空看来，如同一个在宇宙的黑暗中(zhōng)熊熊燃烧(xióngxióngránshāo)的火球。每一座城市、每一条街道都蜿蜒出(chū)漫长的灯带，到处都是明晃晃亮着灯的办公室，外立面被照得通明的商店、场馆和工业区、物流仓库，乃至人迹(rénjì)寥寥的停车场(tíngchēchǎng)。埃克洛夫认为，这是我们已经进入了人类活动主宰地球的人类世的最明显标志(biāozhì)之一。然而，可悲的是，在我们人工打造的明亮天空下，星星消失了，银河变成了遥远的记忆，人类仰望天空时壮观的天穹景象——流星闪耀、极光舞动，都将渐渐远去。随之亦将消失的，会不会还有大哲学家(zhéxuéjiā)康德心目中的道德法则？ 光污染对古老生命(shēngmìng)节律的威胁 技术发展和现代化进程为人类带来了(le)福祉，从现实意义和象征意义上照亮了人类，但同样明显的，是(shì)随之而来的过度消费、资源耗竭和生态衰退等恶果。光污染，即过度使用的人造光对自然生态(zìránshēngtài)发展前提的改变，是迄今为止依旧被低估(dīgū)但后果越来越严重的一个例子。 埃克洛夫在《黑夜宣言》中引用(yǐnyòng)的数据显示：如今，人工照明已(yǐ)占到全球能源消耗总量的1/10，其中仅有很小(hěnxiǎo)一部分光是直接为人类(rénlèi)服务的，大部分光都是用来照亮街道(jiēdào)、外墙和溢向天空的；欧洲和美国(měiguó)的相关研究表明，方向不当和不必要的强光，已制造出相当于大约2000万辆汽车的碳排放量；自2017年起，全球光污染以每年2%的幅度在增长。 “光污染”一词最初由天文学家所创(chuàng)，如今，所有研究夜晚消失的各学科领域专家，包括生态学家(shēngtàixuéjiā)、生物学家、神经学家都在使用它。它关乎地球上(shàng)所有的生命体，包括人类。从地球诞生的那(nà)一刻起，日升日落，昼夜更替，所有生物都通过调整细胞内置的物理机制(jīzhì)，与昼夜的节律(jiélǜ)协调工作，这就是所有生物普遍遵循的古老(gǔlǎo)又基本的规律——生物钟。生物钟通过明暗变化启动，整个自然界(zìránjiè)无不受控于自然光的微小差异，即使没有周边环境的信息，生物内部机制也会持续摆动，以大约24小时的稳定节奏滴答作响。所有生物，无论其物种属性(shǔxìng)、栖居地点或生命周期如何，都具备相同的机制，这个机制适用(shìyòng)于25亿年前的蓝藻，直到今天的蝙蝠和人类。 昼夜的(de)节律一直不受干扰(gānrǎo)地缓缓运行着，直到灯泡的发明。如今，路灯、墙面射灯等正以令人不安的速度增长并压制着夜晚的自然光，从而彻底动摇了地球古老的生命节律。人造光掩盖(yǎngài)了自然环境中色彩的光泽和变化，进而扰乱了生物在自然界活动的秩序：鸟儿开始在半夜鸣唱，海龟的幼崽找不到大海的方向，珊瑚神圣的月下(xià)交配(jiāopèi)仪式也变得越来越(yuèláiyuè)罕见。 埃克洛夫(kèluòfū)警醒(jǐngxǐng)我们：人工照明为人类延长了(le)白昼(báizhòu)的(de)(de)(de)时间，但同时也驱逐了夜晚的居民——它们依靠夜色的掩护觅食，交配，繁殖，并在夜晚的月光和星光指引下(xià)飞行，迁徙。当黑暗与光明交替的自然节律被城市灯光打破后，夜行性动物的生存受到了威胁。昆虫被路灯的催眠式光线(guāngxiàn)吸引，不停绕圈，原地打转，忘记了采蜜、授粉，以及寻找伴侣和繁衍后代，最终筋疲力尽，甚至劳累而死。善于夜间觅食的蝙蝠，即使饿死，也不敢贸然(màorán)飞进(jìn)强烈的光柱中捕捉飞虫。夜行的鸟类一旦进入城市楼群，各种灯光、反光玻璃和障碍物就像迷宫一样将它们困在其中，中断迁徙的遥远路程。植物同样在劫难逃。春天，城市灯光加快了树木的苏醒，缩短了其休眠期，新芽提前绽放，做好了迎接夏天的准备。若此时一场倒春寒(dǎochūnhán)袭来，新长出的嫩芽往往就此夭折(yāozhé)。蕾切尔·卡逊笔下“寂静的春天”，竟不再是因为DDT，而是因为人类城市的过度照明。不夜星球，终成一曲生命悲歌。 从(cóng)“不敢睡”到“不能睡” 过度照明摧毁的(de)不仅是动植物的生命节律，还有人类的夜晚和睡眠。人类是典型的昼行性动物，我们(wǒmen)不适应在黑暗中进行复杂高级的活动(huódòng)，因为我们的感官太有限，而且大脑需要足够(zúgòu)的睡眠才能处理周遭世界带给我们的印象。因此，当夜幕降临，我们开始犯困，行动也迟缓下来。松果体中活跃分泌的褪黑素，让我们随时(suíshí)准备进入睡眠状态。 然而(ér)，电灯结束了(le)事物的自然秩序。自爱迪生起(qǐ)，人类开始由自己，而不再由地球的自转，决定何时是“夜晚”，何时是“白天”，轻松地从这个星球的24小时昼夜交替(jiāotì)中解脱了出来。一个(yígè)轻松拨动的开关就可以控制光明与黑暗的转换，进而控制我们的作息、清醒和睡眠。这与《圣经·创世记》中的“神说要有光，便有了光”相比，似已无限接近。充满现代(xiàndài)室内世界的人造光终止了通常由褪黑素在傍晚激增所带来(dàilái)的生物时间推进，现代人类的睡眠在夜晚的跑道上(shàng)延迟起飞。 “失眠是现代社会面临的(de)最紧迫、最普遍的医学问题之一，但很少有人会这样(zhèyàng)提及、承认这一重担，或是认为(rènwéi)需要采取行动。”英国神经生理学博士(bóshì)马修·沃克在《我们(wǒmen)为什么要睡觉？》一书中写道。但他不满足从医学上解决问题，他要打破砂锅问到底：“我们为什么要睡觉？”从进化(jìnhuà)的角度来说，当你(nǐ)睡着的时候，不能采集食物，不能与人交流，不能寻找配偶或繁殖后代，不能养育或保护(bǎohù)你的后代，更糟的是不能自我保护——睡眠会让你更容易被捕食。因此，睡眠无疑是人类令人困惑的行为之一，甚至被认为是进化中的重大错误。 《我们(wǒmen)为什么要睡觉？》,[英]马修·沃克 著,田盈春 译(yì),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1年出版 经过20余年的(de)大量探索，沃克充分证实了睡眠的各种益处和功能：帮助我们保持一个清醒的大脑(dànǎo)，学习，记忆；帮助我们稳定情绪，保持心理健康(xīnlǐjiànkāng)；帮助我们对抗肿瘤，抵御疾病；帮助我们控制体重(tǐzhòng)，增进营养；帮助我们降低血压，保持一颗健康的心脏；最终帮助我们对抗死亡(sǐwáng)：“要想使(shǐ)我们的大脑和身体健康恢复到每天的最佳状态，我们唯一能做(zuò)的也是最有效的事(shì)，就是睡觉，它是大自然赐予我们的对抗死亡的最佳办法。”然而，在如今被照亮的黑夜里，人类面临的问题不再是“不敢睡”，而是——“不能睡”。 失眠的(de)原因有很多，但过度的或不恰当的照明是(shì)其中较为普遍的一个。当光以支配和侵入的姿态出现，不仅导致(dǎozhì)生态失衡(shīhéng)，也导致人类个体的内部失衡。如果说人工照明借助可调制的LED灯将得到缓解，那么在信息时代大量(dàliàng)蓝光LED屏的智能终端和电子设备似乎危害尤甚。手机令人无法从忙碌的、焦虑的、反复思考的大脑活动模式中脱离出来。夜晚睡不着(zhe)，白天醒不来，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，渴望着远在天边(yuǎnzàitiānbiān)近在眼前的事物：一个充满自然深度睡眠的宁静夜晚。沃克借夏洛蒂(xiàluòdì)·勃朗特的箴言感慨道：“一颗焦躁的心使人难以入眠。” 北美西海岸每年都有几百种候鸟沿着海岸线长途迁徙，人们发现，其中一种(yīzhǒng)白冠雀(báiguānquè)保持(bǎochí)清醒的能力非同寻常，在迁徙途中可以长达7天不眠不休。美国国防部投入(tóurù)巨资研究这种鸟类，想找到一种办法，创造一种不用睡觉的士兵(shìbīng)。在五角大楼的牵头下，多个实验室正在尝试发明无眠技术，包括神经化学药物、基因疗法(liáofǎ)和穿过颅腔的电磁刺激等。 由此，美国社会学家、文化理论家乔纳森·克拉里(lǐ)敏锐地意识到：现在的(de)科学探索并不是要找到刺激清醒(qīngxǐng)度的方法，而是要降低身体对睡眠的需要。从历史看，与(yǔ)战争相关(xiāngguān)的发明创造最后都将应用于更广泛的社会领域，无眠战士之后就会有无眠工人和无眠消费者，最终，无眠产品(chǎnpǐn)将会成为一种生活方式，并且成为大多数人的生活必需。“24/7式的市场与支撑持续工作和持续消费的全球建制已然运转多时，然而(ránér)现在，一种新的人类主体正在形成，与24/7体制(tǐzhì)更紧密(jǐnmì)地配合起来。”克拉里在《24/7：晚期资本主义与睡眠的终结》一书中指出。 《24/7：晚期资本主义与睡眠的终结》,[美]乔纳森·克拉里 著,许 多 沈河西(héxī) 译,南京大学出版社2021年(nián)出版 睡眠剥夺（“不让睡”）作为一种审讯酷刑，可以追溯到许多世纪以前。但其(qí)系统(xìtǒng)地运用，却与电灯(diàndēng)和持续扩音手段的(de)出现相伴而生。人工(réngōng)照明对于能源的消耗和对于生态的破坏(pòhuài)，在此变得微不足道：在无休止的全球交换和循环系统中，光照的权力本质更加凸显。强光制造的睡眠剥夺，造就了一个缺少关怀、保护或慰藉的世界(shìjiè)；在这个只有光明的世界中，可怜(kělián)的、百依百顺的主体状态被生产出来，没有间歇，持续运行，以顺应市场、信息网络等系统的不间断运作。克拉里认为这是(shì)一个典型的机器世界，生命停摆，睡眠不再是必然和必要的事情，因为它本质上不能(bùnéng)带来效益：睡着的人既不能生产，也不能消费。 在全球化的当下，睡眠似乎(sìhū)正变成(biànchéng)了不合时宜的怪胎和危机的渊薮。在全球化论者的新自由主义范式里，只有失败者才睡觉。埃克洛夫、沃克(wòkè)都(dōu)提到的关机比喻，克拉里对此揭示道：“开机/关机的对立逻辑过时了，以致没有什么能够彻底关机，也不存在真正的休息。”“永远(yǒngyuǎn)都在做着什么，在移动，在改变——这才能给(gěi)你带来声望，而不是稳定，后者往往是无所事事的代名词。”我们的星球被重新想象并塑造成了一个永不(yǒngbù)停息(tíngxī)的工作场所，或一个永不打烊的购物中心，“24/7的世界昼夜通明。” 克拉里在全书末尾，畅想“以睡梦为开端的(de)”“一个没有资本主义的未来(wèilái)”。“这意味着睡眠是(shì)一种彻底打断，拒绝全球资本主义无以复加的重量；也意味着在睡眠这个日常生活中最平凡无奇的地方(dìfāng)，可以一再上演更重要的开端和新篇章。”睡眠于是不仅仅是一个个人事件(shìjiàn)和医学事件，睡眠即反抗。 无独有偶(wúdúyǒuǒu)，韩炳哲在《沉思的(de)生活，或无所事事》（陈曦译，中信出版集团2023年出版）一书中(yīshūzhōng)，除了继续对绩效社会中充满行动激情、在自我成就与自我剥削(bōxuē)中燃尽（倦怠）的绩效主体进行批判外，也阐述了无所事事（无聊和(hé)睡眠）的存在意义。他认为睡眠是身体放松(fàngsōng)的极致，无聊是精神放松的极致。新自由主义把绩效强制、优化强制延伸到睡眠里，睡眠和梦，因为没有效率而(ér)被取消，但——“睡眠和梦是真理钟爱的场所”，是把生命纺织成线、编织成网，以成(yǐchéng)其存在和驻留的艺术。 莎士比亚曾说：“我们(wǒmen)由制梦的材料/制成；我们短暂(duǎnzàn)的浮生/由睡眠萦绕。” 保卫(bǎowèi)黑夜。保卫睡眠。